查拉图说不清,那种微妙的脱节感是从何时开始的。 

 

 

是祂循循善诱引领那个年轻人进入非凡世界,将面容隐于斗篷之下,充当一位神秘的领路老者;是祂以娴熟话术挑逗着他的好奇心与野心,将一腔热血激情恰到好处摆弄,任他被推入阴谋与算计的巢穴。祂藏于阴影之中,眼望他在阳光下声名鹊起,阔步踏于自己铺好的石板路,仿佛有无形的灵体之线相连彼此,而祂则哑笑着将线头被握在自己的掌心。

 

然而,

似是角落的齿轮没能卡上链条、火车摇晃着脱离轨道,握在掌心的灵体之线兀自跳动……某种灵性的预感发怵着,仿佛是命运在某处尖刺地佞笑叫嚣,祂却充耳不闻。

 

查拉图想,这种分歧感是何时出现的呢?

是当他发布《民法典》,掀起千万民众源自内心的拥护之时吗?是当他身染索伦王族的鲜血,踏着红毯披上执政官外套之时吗?是当他抛出一个又一个奇思妙想的发明,接连震慑世间之时吗?亦或是……在他最初第一次见到自己,当他恭谨地低下头唤着“查拉图先生”,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之时呢?

 

 

彼时那人立于玉阶之上昂首俯视而下,以轻佻语气唤祂的名讳,指尖微勾招祂过来。查拉图在想,祂的占卜没有出错。年轻贵族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,他在非凡世界的进阶之快足以追赶当年的自己,令祂也离期许的目标越来越近。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,大抵是那眸底的湛蓝实在是过于耀眼。——纵情的、不羁的、骄傲的、自由的,比午间高挂的炽阳来得更为鲜明,溢着仿若世间无任何一物可束住的思想。当祂对上那由上至下的视线,无由来的分歧感便隐约加重了几分。查拉图分明看得清楚,他昔日的敬畏是出自威胁而非位格,如今的轻慢是出自熟稔而非傲慢,那抹蓝始终比天更高,连神明都未曾受到半分敬重。

 

 

他曾问道:“奇迹是什么?”

那时的奇迹师噙着捉摸不透的笑,怀揣着一个确凿的答案,准备裹着半真半假的壳高抛给他,却先态度暧昧地试探起那人的想法。文明的奇观?祂听闻答案时几乎忍不住要发出嗤笑。活过数百年的天使见过楼起楼塌,犹忆第四纪时文明多么金碧辉煌,贵族墙角的一寸构造都复杂过如今皇宫大门,一绺地毯的编织都浸染数代人的心血,但这一切绚烂结晶都只在祂闭眼睁眼间化作灰烬,破灭得轻盈如一场本就不该存在的幻梦。

 

祂从鼻腔逼出低哼,轻率将其归为了年轻人的浅薄。就像当那人刚披上执政官外套、展臂向臣民振振发表演讲时那般。那时他歌颂着理想,他大放厥词说要予这个国家以公平和秩序、文明和富荣;那时祂藏于在台下阴暗处,目睹阳光肆意挥洒在他肩头,阴影中半边脸噙起玩味的笑。祂等着他在这道名为理想的墙上撞得粉身碎骨,祂等着他对自己的无力铭心镂骨;这样他便能更急切依附于祂来索取力量,这样祂便能更轻易地去拿捏这个不甘者的执拗。

 

可仅是数年后,当祂步于特里尔的街道。看那昔日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旧城区,已是红砖铺遍绿植青雅;蒸汽列车的呜呼长鸣伴随浓烟传至耳侧,海港边巨大的白帆被船员扬起,边境大捷的战报三天迅捷地传至首都。祂从这一切之中漠然穿过,——然而祂又敢说,祂心底未曾有一瞬间划过了那个词汇吗?

 

 

那本笔记终是落入了祂手,而这足以证明这场投资的价值。祂在那日松开了早已裂痕的虚无灵体之线,将昔日暧昧的分歧感暂且抛之脑后,朝他略一躬身后遁入了黑暗。祂就此真正走出重叠的历史迷雾,登上第五纪的历史舞台,开始着手为自己的晋升做准备。

 

 

某日祂突发奇想,拉出了那人的投影。祂动作驾轻就熟,却在对上视线时兀然僵住。投影拥有与年轻执政官同样英俊的面庞、微卷的栗色长发、高挺的鼻梁。然而那眸底苍蓝却呆滞而生硬,如同从天空被径直打入地底;那惹人嫉恨的耀眼明焰,在这具身躯内只余燃尽的死灰。祂从未想过,只是少了眸间一簇星芒,仅这一点差异,人与投影竟显得如此截然不同。查拉图竭力向前伸出手去,触及了投影冰冷的脸庞,——祂不自觉想要抓紧它眸底那一抹呆滞,如同抓紧在这世间唯一最后可信的存在。

 

祂开始有意无意频繁拉出那人的投影,指尖压过冰冷的面庞,掠过那死板的双眸,如同重重抚去心底不平的疙瘩,不知不觉间成了难戒的瘾。那投影最初只能用于应付低端的战斗,但随着年日增长,它开始逐渐能真正帮上祂的忙。投影总是对祂温顺地言听计从,这似乎是某种友好的昭示;梗于祂和本人之间的某种生疏芥蒂不会显现于此,从祂手中断开的虚无灵体之线仿佛在它身上重新扎根。

 

 

直到那日。

祂如往常般探至迷雾中那丝最牢靠联系,拉拽出熟悉的挺拔身影,然而一道注视也忽地无声落于战场。祂的灵性敏锐察觉到视线的来源,这才恍惚忆起上次与他相见时的状态——那人已经是天使了;他开始能够发觉自己被召唤。


他既没有转移意识上前助阵,亦没有出手干预。

执政官只是无声无息、以无温度的视线遥遥注视着这场战斗,如国王高高在上乘轿巡视他的领地。只过了一小会,便主动撤去了关注——或是因为女儿的嬉闹,或是数不清第几个的情人的耳语,总之是比这场遥远战斗更值得他关注的任何一点微小动静。

查拉图骤感如芒刺背,多年前扎根的荒谬错位感再度发芽,灵性的预警被闷在胸口、压抑在喉间。匆忙结束了那场战斗后,祂从此便对那道投影忌讳了起来,不再信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。

 

 

再次召唤那人的历史投影是在近乎十年后。

昏暗绯月下,与世隔绝的隐秘小镇化为幽深囚牢,灵体之线在教堂顶部交织盘缠,少妇的足尖悬在半空轻舞,低浅呓语声重叠似古老歌谣。祂则日复一日掩藏于灰暗角落,如挂于蛛网放弃了挣扎的飞蛾,任时光无谓倾洒了满地。偶尔兴起,祂便召开品鉴会般将天使的投影挨个拉出,扳着指尖数过每张面孔,最后总是定格在某张熟悉面孔上。

 

栗发柔顺披散而下,两撇胡须精细打卷,那灵巧的、捏造出无数发明的指尖,现在只会任祂摆布而动;那灵动的、仿佛游玩般亵渎扫过世间万物的双眸,现在再无半丝光芒可供窥探。每当这时,查拉图会满意地发出低笑,遁着微妙联系摆弄着它的四肢,见证了破落贵族崛起之路全程的祂对它的使用方法了然于心,在这个与外界切断了联系的世界,祂可以心无旁骛使投影为祂冲锋陷阵。可讽刺的是,如今的祂已然失去了战斗的机会。

 

 

岁月自指尖疏淡流走,在黑夜中倾倒而下。

同途径的年轻人踏入小镇那一刻,查拉图从长梦中惊醒,灵性指引祂抓住了这个机会,摆出最善用的诱导姿态,勾勒出神秘扭曲的符号,借机化灰飞散出了隐秘的领域。


祂宽步行于陌生的街道,街边的双轮机械、店内的轻俗小说裹挟着陌生感袭来,乌鸦和飞虫为祂带来世界的新闻。祂听闻那人是街头巷尾被赞颂的传说,是占据了教材小半的近史,是文学与戏剧革新的奠基。皇帝如他当年豪言壮语般将丰功伟业铭记在史,令世界上每个人都获悉着他的名,将他说的每句话视若哲理。

但他埋尸于白枫宫之下,已过百年。

 

查拉图沉默许久,祂拐入一条僻静小巷,再度从迷雾之中拖拽出了熟悉的身影,动作轻熟得如同呼吸。祂的目光来回打量着那道身影,从发梢到足尖,昔日不安彻底化作云雾散去。他活着的时候,他们是合作者;而现在他死了,于是更无从改变心意。祂的不留情分按上了那双眸眼,下一秒便可搅入眼皮将苍蓝眼珠连同血肉一同剜出,可呆滞灰暗的蓝眸依旧无动于衷。祂知道,那里不会再有光芒降临。祂终于彻底拥有了这个属于自己,温顺的、妥帖的、可靠的人偶。祂注视着它眸底的呆滞,满意地低低笑了起来,心底某处却仿若凭空落了一阶。

 

鼠虫窜过灰暗街角,遥远雾都的消息传至耳畔,占卜家若有所思地掏出怀中挂链,吊坠和金币于空中轻撞,奥古斯都的后代被轻易翻出水面。陵墓、皇帝,法典……百年前后的两种状况被同时获悉,祂在那一刻似乎捕捉到了什么,下意识扭头望向身侧投影,在无生机的蓝眸下稍许迟缓地捏紧袖中的挂链。或许有久埋的微妙滞涩感作祟,或许是出于对占卜的信任,祂不再作豫,转身朝贝克兰德的方向稳步行去。

 

 

 

……

 

 

 

源堡的古老气息随灰雾弥漫开来,星光乍闪中人影浮现,那一刻查拉图沉着后退一步,伸出左手朝着前方虚空抓去——祂似乎在一瞬间考虑了很多利弊,动作似乎又超前于意识,祂如同一个溺水的旅人谋求稻草般,下意识抓住了那道最为熟悉、联系最深刻、最信任也是最顺手的人影,从百年前的过往之中拖拽而出。

 

祂接着在沼泽中一边寻找方向,一边任透明触手延伸向历史迷雾,就在这时,近乎狂乱的灵性预警作响了起来。

只见 …

 

那人微卷栗发在风沙之中轻扬,他双手背在身后,下颌微沉,遁着那丝微妙联系扭头望来,锈金暗红外套在逆光下模糊了边缘。查拉图透过浮沉尘灰窥见,本该永久黯淡的苍蓝眸眼时隔百年重新升起了幽光,那一刻无数冗杂的知识如飞蚊般涌入脑海,堵塞了祂的每一寸思绪,祂却早已惊愕得无从思索。那人的面容没有变化过多,却比印象中平白苍老了许多,那眸底也再不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明火,而是遍铺了冷沉霜雪,仿佛凝固着化不开的悲哀。

 

但他依旧骄傲,查拉图知道,他依旧骄傲。他的背脊挺直,一如初见之时那般。

 

无用的知识嘈杂喧哗填满大脑,比曾在掌心玩弄自如的历史投影更甚百倍,祂的思考能力被完全冻结,身躯本能坠入漫长的历史迷雾,祂下坠着,在那些或是辉煌或是平淡或是黯然的过往中,祂下坠着,眼望历史长河的碎片从指尖流过,曾并肩而行的时光就此向上涌流,祂甚至捕捉不到一片影子,如同此刻非凡特性不可避免从被抽离体内,在不属于自己意愿的左右下被牵扯向那道旋涡中的光门。

 

祂死在了那一眼里。

 

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,似是火车落回了正轨,每个轮齿都完美切合重新转动,秘偶反手握住了自己的灵体之线,数年前就隐晦浮现的错位终于彻底被扳正,仿佛这便是命运本该驶向的方向。查拉图终于明白过来。祂的占卜未曾欺骗祂,祂的灵性却也同样。


罗塞尔。祂失神而嘶哑地低唤道,滚烫的音节在喉间发凉。祂的机缘,祂的浩劫。

 

 

——罗塞尔。


评论(7)
热度(170)
  1.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客官来壶酒吗 | Powered by LOFTER